一块肉饼在屏幕上滋滋作响,碎肉逐渐从红色转向金黄。你的呼吸无意识地用力,那是鼻腔在捕捉肉的香味。油脂慢慢渗出,沿着肉饼外缘,滑过黑色烤架,恰巧落到正下方炽烈的炭上。水份带动油脂,反射出烤架远端正在疯狂舞动的火光。一只手从屏幕左上方降临,在肉饼上铺了两片正方形奶酪,它的边缘很快融化,挂在肉饼四周,滴落,试图挣脱。你几乎可以确定,只要轻咬一口,这些「奶滴」就会被延展开,形成完美的「拉丝」。与此同时,奶酪在主动寻找凹凸,与肉饼紧紧拥抱。褐色的肉、橙色的奶酪与红色的火焰形成美妙的「三重奏」,肆无忌惮地挑逗你的本能。
香软的面包打底,罗马生菜、切片番茄、酸黄瓜、焦糖洋葱,又一片面包。肉饼和奶酪最终变成完美的汉堡。360 度的微距特写,对镜头后的你发出长达 10 秒的邀请:怎么还不来吃?镜头再切换,汉堡被一分为二,眼睛被引导着向内窥探,隐约感觉自己陷入了蒙太奇的圈套。刚刚是不是有一半进了肚子?但很可惜,天下没有不完结的视频,你进入了漫长的「贤者时间」。
很难再找出比这更典型的 Food porn 了:不用亲自烹饪、肆意凝视,直达的视觉刺激,谈不上任何信息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它的确配得上「- porn」这个后缀 —— 通过 Food porn 满足食欲的行为,就像是人们观看片来满足性欲的方式,所以中文往往直译成「美食」「食物」, Food porn 被赋予了「不可言说」的意味深长。
就像融入了肉饼的奶酪,Food porn 早已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在社交媒体上,每天都会诞生无数带有 #foodporn 标签的内容。美食博主竞赛式地设计图文,不断创造新的视觉景观,牢牢把住流量的脉搏。如果仔细识别那些引发大众讨论的食物影像,从奥斯卡电影,到安东尼 · 波登(Anthony Bourdain)或陈晓卿团队拍摄的纪录片,再到抖音的烹饪视频和打卡探店,Food porn 无处不在。只是它被人为地拆解、稀释,往往令人习而不察,悄悄从眼皮子底下溜过。
以棒棒糖、薯片、可乐凯发K8国际首页、饼干、巧克力和蛋糕等为代表的垃圾食品,色彩明亮、诱人是它们的共同特点之一。© Google
但实际上,Food porn 是个相对新的概念。1970 年代末,这个最初用来指代「不健康食物」的词组才正式出现。然而,随着经济高速发展,以及电视和数字媒体爆炸式增长带来的影响,不到短短 50 年,Food porn 就已与它最初代表的意思大相径庭。不同文化环境中不同的人,对这个词组认知也有不同立场(微博就屏蔽了 #美食# 这个话题,小红书看似又没那么严格)。正是这种语义模糊和不断偏移,让它有被持续探讨的可能。与此同时,更多关于 Food porn 的实践正在发生,它的含义也在产生新的变化。
1972 年,美国公众利益科学中心(Center for Science in the Public Interest)创始人之一 Michael Jacobson 首次提出了「垃圾食物」这个概念,用来描述当时美国社会已经泛滥的「含有大量非必要热量」的零食和快餐。1979 年,他第一次在机构的《营养行动健康通讯》(Nutrition Action Healthletter)杂志封底设置了一个教读者识别健康食物的对比列表,叫做「Right Stuff and Food porn」。前者指正确的选择,而 Food porn 显然成了「错误」。所以最初 Food porn 概念,是「垃圾食物」的延伸, Jacobson 希望用一种引起人们「负罪感」的表达方式,传达不健康食物已经「超出了食品应有的范围」的警示,它可能会给大众健康带来严重危害。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 1950 年代美国性解放运动的社会背景下,「porn」的语义已经泛化,与「性」脱钩。《牛津英语词典》以 1973 年《流行文化期刊》(The 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第 7 期的一篇文章为例,明确解释了这一点 —— 作者 Harold Schechter 在文中多次使用了「horror - porn」(恐怖片)词组,这里的 - porn 就是「修饰性后缀」,用来强调「与性无关」的主题中存在,就像作品那样,引人入胜和刺激感官愉悦的部分。
社会语言学家 José Antonio Sánchez Fajardo 曾经对网络新闻语料库(Corpus of News on the Web)中带有「- porn」的词组进行过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当代媒体已经可以很娴熟地用它描述「过剩的」「挑逗性的展示」:对于车和房子这类物质痴迷,分别有 Car porn、House porn;陶醉于新闻八卦,可以用 News porn 和 Gossip porn;出现频率排在前三位的词组,一个是 Torture porn(充满暴力的影片),另一个Poverty porn(指媒体利用社会对穷人的同情发行和售卖的出版物)。看起来,似乎万物皆可「porn」。而排名第一的,意料之中,Food porn。
与 Jacobson「不健康食物」的本意相去甚远,这是当下语境中的 Food porn。数字经济与文化领域的教授 Yasmin Ibrahim 如此阐述这个概念:「……这个术语越来越多地被用于描述通过移动设备对食物进行造型和拍摄的行为,诱发凝视的邀请以及间接消费。此外,还指在社交网络给食物照片打标签。在数字经济中,食物成了信息媒介,平凡的食物成为奇观……它通过摄像机镜头的视角来呈现被精心设计过的烹饪,使食物看起来更有吸引力,以满足公众对美食的渴望。这种食物意味着要通过视觉和其他感官来消费(远不止摄入和消化),它唤起我们隐藏的,同时也强调它的『可望而不可及』。」
这与 Fajardo 提取的 Porn 当今四种主要语义中的后三种保持一致:除了指代「展示挑逗性,满足感官的食物图像」的行为之外,Food porn 也指「搜索和凝视大量相关食物图像,而不参与制作和购买食物」;以及,它也有「间接参与和食物有关的愉悦活动」的语义。
所以,翻译 Food porn 其实有些棘手。把这个词组解读成「食物」的失义之处在于,后两个字掩盖了原语义的中性部分,这无疑给准确理解它增加了障碍。但这不是单方面的问题。中国文化中对「食色,性也」的理解也有分歧。告子口中的「色」,指的是直白的「性欲」,还是泛指「对美好事物欣赏」「感官享受」,同样在摇摆。
华裔物理学家赵一鸿(Anthony Zee)在他的书中记录了一个和饺子有关的民间传说:曾经有一对被洪水毁去田地的小夫妻,承蒙朋友同情,获赠一幅名家版画,画上是栩栩如生的饺子。此后这对夫妻只要烧上一锅水,打开锅盖,就能发现满满一锅饺子。于是他们不再劳作,懒到可以每天躺着,只需要烧点开水,就能过上饱足的生活。但一场秋雨之后,久未修缮的屋顶的漏水把画面冲洗褪色,于是他们再怎么烧水,都不再有饺子了。这显然不只是一则劝人勤勉的寓言。为什么是画?画上为什么是食物?为什么夫妻俩用一幅画就能果腹?
现代 Food porn,视觉特征远比「栩栩如生」复杂:鲜明的色彩、高饱和、高对比、浅景深;往往有大量食物堆叠;精心设计的光线搭配严谨的构图……神经科学研究已经证明,视觉感官刺激可以引发味觉、嗅觉的改变,这属于「联觉」现象的其中一种。1957 年,法国符号学家 Roland Barthes 在《装饰性烹饪》(Ornamental Cookery)一文中,还用社会经济学视角解读了时尚杂志《Elle》上华丽的美食照片:这些美轮美奂的照片目标受众是中产或更上层阶级(从古希腊时代,视觉就被认为是一种认知性的高级感官),它满足的是这一群体「用眼睛消费」的需求。如果我们仔细追溯,这种现象从古至今以不同的形式存在。
1946 年,黑白电视在美国普及,同年,James Beard 在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开设烹饪教学节目,开启了食物与电视携手的时代。烹饪节目的主要任务,无疑是教会观众做菜,但它从一开始就不自知地展现着「理想」和「完美」,观众看到的永远是干净的厨房、最棒的厨师、精准的烹饪、完美的菜肴。近几十年间,美食节目呈现爆发式增长,烹饪大赛、厨房题材电视剧,或者旅行美食纪录片,以各种方法营造「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像。
安东尼 · 波登在他的《波登不设限》(Anthony Bourdain: No Reservations)中就展现过不同风格的 Food porn:一些镜头关于「富有」和「极致的男子气概」,比如去参加一场爆棚的全猪宴;一些镜头关于「特权」,比如纽约的米其林主厨专门为他设计堆满海胆和鱼子酱的新菜;一些镜头关于「异国情调」,比如去越南的路边摊嗦粉,或是在成都夜幕降临时,被铺满花椒和辣椒的红色火锅,折磨得大汗淋漓。
相比于文学小说,菜谱书中更容易发现古典 Food porn(我们不妨就把电视时代之前称为「古典」)。更准确地说,现代 Food porn 概念正是由菜谱书孵化而来。美国记者 Alexander Cockburn 曾在《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杂志发表了一篇名为《Gastro-Porn》(肠胃)的文章,综合讨论了 13 部法国菜谱,并对其中「异国情调」「田园牧歌」式的风格提出质疑,尤其是名厨保罗 · 博古斯(Paul Bocuse)的菜谱,使用了大量奢华的食材(比如法国松露), Cockburn 认为对于美国读者而言,这些内容有些过于脱离实际,可望而不可及。
从中国传统筵席中,厨师通过精心设计菜单结构,实现对客人的多重感官调动,到 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意大利作家,20 世纪初未来主义右翼代表)倡导的「强化感官体验」的未来主义烹饪(La cucina Futurista),人类对感官与食欲「联觉」(Synesthesia)的探索持续更迭。所以中世纪宴饮场合需要装饰各种田园、海岸风景绘画,营造「远方」(在现代餐厅也很常见,比如 Ultraviolet by Paul Pairet 餐厅的全息投影)。在食物静物画上,常常能看到不同季节的物产一起出现,或者是天上飞的、山中跑的、海里游的珍味被摆在同一张桌面,这暗示着宴会主人的「富有」。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猜测,那些洞穴中保留下来的史前狩猎壁画,有多少关乎记录历史,又有多少是关乎人的本能。那些图腾或许在注视着一群人分食猎物的同时,也在向他们承诺一个美好的未来。
帕勒莫大学的符号学教授 Gianfranco Marrone 认为,Food porn 可以看成一门艺术形式,不管食欲还是性欲,都涉及创造、表达与享受。尽管这两种在 20 世纪大多数时候被看成「艺术的对立面」—— 它们更像一种商品,满足人类简单直接的快乐需求。但无论 Food porn 高雅还是庸俗,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
现在吃饭和从前不一样了。相信你已经注意到,在数字时代吃饭,多了一道重要仪式 —— 相机先吃。这是一种全新的互联网民俗:给食物拍照、精心修图,然后发社交媒体,收获一堆点赞。此刻,照片成了「美食家身份」的一部分。Jean Anthelme Brillat - Savarin(《味觉生理学》作者)的名言,也因时代而改变 —— 你发了什么,你就是什么。至于照片里的食物究竟被吃了没,观众不在乎,你也不在乎观众在不在乎。一些乱七八糟的食物挑战出现,人们比赛吃得多,吃得辣,吃得贵,凯发k8国际吃得稀奇古怪……总有一样能触及到某些观众的极乐点(Bliss Point)。和好的搭子吃饭,自己的食欲也会变好,这种快乐在线上更容易实现:诞生于韩国的「吃播」(Mukbang)现在已经是风靡世界的电子榨菜,为全世界的「卢库鲁斯将军」( Lucius Licinius Lucullus,卢库鲁斯奢侈无度,因而使「卢库鲁斯」成为浪费的同义词)消解一人食的孤独。
餐厅也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厨师在设计新菜品时会仔细考虑摆盘,新餐厅装修,也会专门设计更「出片」的灯光布置。客人纠结吃什么甜品的时候,服务员也会试着推荐「拍照更好看」的选择,这有时很奏效。同样,也有厨师对吃饭拍照这事儿非常反感,过长的拍照时间会让人错过食物的最佳食用时间。两种「好餐厅」的逻辑并行不悖:榜单上的餐厅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但互联网催生了另一种「好」—— 拍照好看,食物不差,客人有消费意愿,这完全没什么不对。
新的商业逻辑出现。「幽灵餐厅」(Phy-gital Restaurant)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些餐厅大多只有一个厨房实体,只凭诱人的食物照片和视频就能在外卖平台获得不错的营业额。一些新的创业想法也成为可能。韩裔主厨 Roy Choi 的洛杉矶韩食小餐车 Kogi Truck 最初就是从社交媒体上起飞。他会实时更新餐车当日菜单和人们排队抢购食物的盛况,创造出一种「可望且可及」的,他的小餐车也因此一度成为顾客争相打卡的目的地。Choi 的这段创业经历还被改编成好莱坞电影,由此也可看出 Food porn 内在的文化力量。
2017 年北美星巴克限量发售的「独角兽星冰乐」,颜色鲜艳诱人,契合消费者拍照打卡的需求,经 Instagram 等社交平台的助推,成为当时的爆款产品。© Pinterest
饮食及其相关行业都广泛意识到大众对视觉的偏爱。餐饮品牌的广告不断创造视觉奇观。2017 年 4 月,星巴克在北美地区限量发售「独角兽星冰乐」(Unicorn Frappuccino),阳光彩虹般绚烂的视觉风潮引爆了社交媒体,人们打卡式购买,只是为了在社交媒体上展示「食尚」;菜谱出版逻辑也已经改变,菜谱指导烹饪的功能不再重要,出版商更倾向于和明星厨师、拍照好看的美食博主合作出书,显然,愿意为「美」食付费的读者更容易找到;超市里的蔬菜像军队里经过严格筛选的士兵,尺寸越来越统一。因为网上那些完美的蔬菜照片背后都是一句潜台词:丑陋的蔬菜?那根本不是吃的 —— Food porn 甚至具备倒逼农业工业化的能量。
当波登直言不讳费雪(M.F.K Fisher,美国美食作家)的作品是「令人陶醉的 Food porn」时,他的意思比「可望而不可及」更多 —— 食欲与性欲,食物被性化(Sexualization),食物即。费雪的作品是美国饮食文学的里程碑之一,性与性别议题,常见于她对食物的哲学洞察。如同在中国饮食文化研究中,提及「食物与性」必称《金瓶梅》一样,探讨与「性」直接相关的「-porn」,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基于人类对自然的朴素唯物主义认知,食物与性的关系历来暧昧。牡蛎、鲍鱼滋阴,蘑菇、芦笋壮阳,这是大自然暗示人类繁衍的信号;豆蔻是少女的年华,火辣指和奔放;菜单上有贵妃鸡、西施舌,令人遐想;成都人民形容接吻会戏称一句「啃兔脑壳儿」,而普韦布洛(Pueblo)原住民把女性的孕肚叫做「烤箱」……全世界所有的文化中,食与性都可以互为隐喻,这反过来让 Food porn 的含义更加丰富。一个小提示是,理解本章「性化」的 Food porn,不妨先把它当作另一个词看待。
Food porn 是个诞生在美国的词汇,从盎格鲁 - 撒克逊(Anglo - Saxon)文化中来。它保留的性禁忌意味,很可能出自教的早期律法,选择什么样的食物,就隐喻着你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不仅如此,修道士还以不同方式告诫信徒,贪食是淫欲之母,过量进食会滋生不洁。禁食代表自律,,对宗教的虔诚尤其对女性而言,意味着贞洁。
直到 20 世纪中期,宗教对人们的饮食影响依然巨大。费雪就在《恋味者》(The Gastronomical Me)中回忆了外祖母的谆谆教诲:几乎所有美国盎撒儿童,都被教导在吃饭时不要对食物妄加评论,更别说赞美和享受。在此前的社会共识中,哪怕是对吃饭有一点点享乐的描写,都是一种挑逗行为。像费雪这样直白地书写食物与性,在当时算得上是明目张胆的 Food porn 了。
随着美国性解放运动如火如荼,觉醒的性意识同消费主义一道,重塑了食物与性的关系。越来越多的广告中出现了明显的性特征:鸡提着裙子跳舞,牛穿上了比基尼;倒在桌子上的酒,流动出丝绸的质感,勾勒出曼妙的女性曲线;大盘比萨象征着乳房,翘臀被画成奶油甜甜圈;汉堡王的潜艇三明治对准了金发女郎张大的嘴 —— 食物和性欲以新的形式共存,并有效转化成消费,Food porn 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诞生出更多语义。
性化的 Food porn,来自社会普遍存在的「男性凝视」,一些艺术家,也开始思考如何用 Food porn 传达女性声音。美国女权主义艺术家 Judy Chicago 的《晚宴》(The Dinner Party)是女权艺术史上耀眼的一页。作者最初的计划只是制作 100 个带有女性符号的彩绘瓷盘,在创作过程中,她逐步完善了餐桌、桌布、选择女性代表等一系列艺术概念,最终提出了一个恢弘的构想 ——「从历史上那些做饭的人的角度,重新诠释最后的晚餐」。
美国女权主义艺术家 Judy Chicago 的装置艺术品《晚宴》(The Dinner Party),现展于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晚宴》在一个三角形的桌子上摆放了 39 个餐布和碟子,意为替 39 名神话和历史上的著名女性预留的座位。/p>
1979 年,耗时 4 年制作的《晚宴》开席,39 张以女性生殖器和蝴蝶为艺术图腾的特制餐盘悉数亮相,按每边 13 个座位(致敬《最后的晚餐》),呈三角形围坐。从远古神话中的女神,公元前的女战士,到近现代的助产士、化学家,天文学家,39 位世界历史上的杰出女性代表,总共 999 个可以体现女性力量的名字以不同方式出席了这场「晚宴」。展出立即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不仅仅是因为空前的艺术呈现,也关乎于制作过程:超过 400 个参与创作的志愿者除了要学习《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这类女性主义书籍之外,还要定期参与妇女历史、艺术史讲座等。创作过程是呼唤女性意识觉醒的闭环。2007 年,《晚宴》被全世界第一个女性主义艺术中心永久收藏,也侧面证明了这件作品的历史地位。
如果芝加哥的《晚宴》对 Food porn 拆解和重构归于经典,那么美国艺术家 Stephanie Sarley 的 Food porn 艺术属于数字时代。她从 2015 年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水果艺术》系列视频,利用水果和蔬菜的特质、非性化地、动态地隐喻女性的生殖与受,也在女权主义群体中收获了大量讨论。这种艺术形式再次强调女性拥有表达自己的权利,她们可以自行决定表现形式。由引人注目,到引发思考,越来越多的女性在 Food porn 艺术中,意识到应当由自己掌控自己的身体。
《随园食单》中,袁枚对彼时饮食行为中的「无节」表示反对:一是反对「食贵物之名,夸敬客之意」,耳朵以名贵为餐;二是反对「肴馔横陈,多盘叠碗」,眼睛以丰盛为食。耳餐目食,本质上就是 Food porn。然而现在早已不是袁枚那个没有电视和手机的时代,食物、感官和的复杂关系已经扩散至另一维度。而我们需要小心地驾驶我们的身体,进入 Food porn 虫洞,平稳地穿梭在虚拟与现实空间。
符号学家 Roland Barthes 在《装饰性烹饪》之后曾继续反思,认为(可复制的)食物图像有「无差别的交流和表达能力」,当代食物具备美学特征。而法国社会学家 Jean Baudrillard 在此基础上,认为食物已经是一种娱乐和区别的交流工具。从某种意义上讲,Food porn 赋予了食物「现代性」。同时,为了更好传播,它也必须隐藏现实社会中的一些,比如血腥的动物屠宰、不合法的劳动、脏乱差的厨房……让人们可以轻松地把自己丢进一种「理想生活」,从而更容易通过消费达到自我满足。
Food porn 区分现实身份和数字身份。人们有机会借助互联网,完成现实社会中的阶级跃迁。历史学家 Rachel Laudan 曾经提到过,全世界所有文明中,都有一个相似的假设:食物与社会等级关系密切,不同菜肴决定了不同人的等级,反之哪个等级就应该吃与该等级相匹配的食物。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在数字时代,你不需要吃,只需要发布一些精致的的食物影像,就能打造出一个理想的「上层」人设。擅长利用 Food porn 传播的人,就有可能成为关键意见领袖(KOL),进而得到更多商业机会,甚至可能成为现实中的饮食行业话事人。
Food porn 还可以直接作用于个体。在互联网上,Food porn 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减肥工具。正是因为联觉现象存在,很多人通过观看高能量的食物图片或者大胃王挑战视频,产生饱腹感,进而减少摄入。一个极端例子是,2020 年 1 月,日本美食博主木下佑香(木下ゆうか)挑战了 10 人份拉面,并喝完了含有 2 千克猪油的拉面汤,这条视频带给观众的可能已经不是「愉悦」的饱腹感了。#foodporn 标签也成为减肥人士寻找社群和同伴的渠道。我们必须要为木下的身体健康捏一把汗。与此同时,营养学和心理学的专家正在关注 Food porn 与厌食症之间的关系,毕竟二者都基于相同的图像消费行为。
下一个时代的 Food Porn 是什么样子?纽约作家 Bunny Crumpacker 曾构想过这样一个场景:Food 与 Porn 的关系进入「反乌托邦」阶段,人们在公共场合可以自由获取性的感官享受,而满足营养需求只需要一些补剂即可。真正的食物成了行为 —— 当街吃三明治,是严重犯罪。甚至在拍照时说声「茄子」,都应当被抓起来。当然,这大概率不会发生,不过,「Food gore」(食物玷污)正浮出水面:互联网用户发布和观看丑陋食物照片的潮流正在兴起,这些令人毫无食欲的图像或许只是单纯的真实食物分享(欢迎移步豆瓣「炸厨房」小组),但也有人为了讽刺当下 Food porn 奇观而发布一些恶心食物的图像。时尚在轮回,谁又能保证,这个时代的 Food gore,不会成为下一个时代的 Food porn 呢?